記憶里,少時的元宵節總要去看花燈。
正月十五,月上柳梢,休寧縣城的南北大街人流熙攘,熱鬧非凡。牽家帶口的人群紛紛擠上街頭,流連觀賞那一盞盞精美堂皇、絢麗多彩的花燈。有體形碩大的花籃燈、有栩栩如生的生肖燈,最吸引我的是新奇好玩的走馬燈。一顆火燭通明,煙塵自下而上裊裊升騰,漂亮的燈罩就自己旋轉起來。燈罩上的過海八仙、西游師徒、關公秦瓊你追我趕,無休無止,煞是好看。
這時,我會把小小的腦袋伸過去,仰面朝燈罩里頭好奇地打量,究竟藏有什么機關,能讓這燈像馬兒一樣跑個不停?
“看清楚了吧?這里頭沒有任何機關。被火燭加熱的空氣向上跑,推動燈罩頂部的風扇轉動,進而帶動燈罩旋轉。風扇葉片的朝向不同,旋轉的方向也會不同。這就是為什么有的燈順時針轉,有的燈逆時針轉。”
謝福生笑意盈盈,一番解惑答疑,把我從少時回憶里拉了出來。
眼前的這盞六邊形走馬花燈,內外兩個燈罩,內層蒙皮上是手工繪就的蓮、菊、蘭、竹、梅、松卉木六君子圖案及詩詞書法,外層蒙皮上是鏤空的各式各色刻畫圖案。頂部支起罩頭,六條猩紅茂密的燈須懸垂四周,喜慶漂亮,雅致精美。乍一眼,就心生喜愛。
我定了定神,此刻的坐標定位是休寧縣流口鎮。
流口鎮地處錢塘江正源新安江的源頭,山高林密,溪清河凈,是四方聞名的生態福地。新安江接瀑攜泉從這里輕盈啟程,繞山避巖,百曲千回,奔流向海。一盞盞俏麗的花燈,點綴在青峰翠巒之間的煙火村落,為這灣碧水平添了明麗溫馨的光彩。
眼前的謝福生,世代居住在流口鎮流口村的泉坑組,是當地頗有名聲的花燈手藝人。78歲了,身子骨依然硬朗,精氣神還是很足。打開了話匣子,就關不上。
謝福生的普通話不是很清晰,這跟他一輩子沒有走出大山有關。不過,待在山里,心無旁騖,正好可以專注做喜歡的事。
謝福生的父親早年就會扎花燈,擅長剪紙卻不善繪畫。而謝福生天生就喜繪畫,自然就成了父親的幫手。十幾歲開始幫忙在燈罩蒙皮上畫畫,幫著幫著,漸漸就學會了扎花燈這門手藝。
讓謝福生至今難以忘懷的時刻,是流口鎮慶祝新中國成立35周年大會。父子倆扎了大花燈,抬到大街上,頓時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。那一年的大會很熱鬧,那一年的謝福生很自豪。他反復地說道,當時內心的激動無法言表。也就是從那一刻起,花燈,在謝福生的心頭生下了根。
花燈起源于漢,盛行于唐,在宋代普及至民間。逢年過節,老百姓家里辦喜事、進新房,都會掛上幾盞花燈,增添歡樂的氣氛。老謝扎的花燈,基本上都是人家上門來看,覺得好看就買了去。花燈沒有走出大山,自然掙不了什么錢。老謝憑著一腔熱愛,堅持了下來,潛心琢磨繪畫和刻紙,功夫日益精進,水準已然超越了父親。
老謝點開一段視頻,拍攝地點是自家二樓的小屋。各色各樣的小巧花燈并列懸掛,隨著鏡頭的移動,花燈也在翩翩起舞。搭配上海來阿木的《別知己》旋律,好看動聽。
現在屋內只有兩盞花燈。老謝說,買的人少,扎的也少,存貨自然就少。花燈雖美,但發展始終不溫不火,老謝心有不甘。近年的高光時刻是前年舉辦的休寧第一屆狀元文化大會,老謝扎了5只花燈去參展,關注度頗高,高興了好一陣。
說話間,老謝拿出了一只花燈骨架,認真地講解起花燈的制作來。
開場就把我們驚到。扎一只花燈,要用到三種手藝。砍下毛竹,劈成篾條,搭建花燈的各式骨架,要會篾匠的功夫。篾條粗細不均不行,長短不齊不行,骨架不正不行。這就好比建房子,架構是基礎。
再者要有刻紙的功夫。花燈骨架分內外兩層,外層骨架需用各種鏤空圖案的油光紙蒙面。乍一看是剪紙,其實是刻紙,一字之差,卻是完全不同的手藝。十幾二十張五彩的油光紙疊放整齊,放至蠟板之上,一把刻刀挖、掏、切、割,十八般武藝用盡,精細美觀的圖案才成。刻紙要求力透紙背,更講究精確精細,跟剪紙比,效率更高。老謝的刻紙圖案多得數不勝數,一疊疊夾雜在一堆堆舊雜志的書頁里,均是心血筑成。
內層骨架蒙皮用的是宣紙,勾、皴、擦、點、染等水墨工筆技法的精妙運用,使得一幅幅水墨呈現出濃、淡、干、濕、焦的氤氳效果。雖只有黑白兩色,亦能感受到多樣的色階變化,或渾厚蒼勁,或澄澈透明,創造出無窮的意境空間。這是老謝的拿手好戲,是老謝最引以為豪之處,從他滔滔不絕的表述中,誰都明白了這是他的花燈名聲在外的法寶。
眾人皆點頭贊嘆。扎花燈不難,扎一只精美的有藝術水準的花燈卻不簡單。嫻熟的手藝,高超的藝術,獨具的匠心,缺少任何一環,都別談!
老謝接著搬出了一摞書。
一套芥子園畫傳。這就是老謝的“師傅”。沒人教,就每天對著臨摹練習,繪畫的本領就是這樣一點點學成的。
老謝還愛練字。四周貼滿了他的書法作品,徐悲鴻名言“人不可有傲氣,但不可無傲骨”、唐詩“勸學”、司馬光處世語錄“天下有兩難,上天難,求人更難……”等等。老謝戲稱是自由體,自己臨帖,無師自通。這些字也無裝裱,裸貼在墻上,簡樸又自在,有如老謝的一生。
老謝也刷抖音。我隨口問,都刷些什么?他拿出一個本本,寫得密密麻麻,全是經典詩詞的解讀。樂呵呵地說,這是刷抖音的筆記。我瞬間意識到,那些燈罩上的古典詩詞“梅花香自苦寒來”“春風拂檻露華濃”,應不是老謝的隨意涂鴉,詩與畫的搭配是用心琢磨,得當妥帖的。
我又一次認真地打量老謝。頭發銀白,滿面紅光,衣裝整潔,干練利索。四下環顧,屋內收拾得潔凈有序,庭院打理得舒暢怡人。美麗庭院示范戶、和諧美麗庭院的牌子在門楣上掛得滿滿當當。
一個注重細節的人,才會擁有一顆匠心。
老謝說,扎花燈很耗功夫,是個辛苦活。扎一只小花燈要兩三天,不大不小的五六天,大的則需一個星期以上。參展第一屆狀元文化大會的花燈花了老謝七八天的工夫。功夫擺在這,價格自然不菲。
“現在網上也能買得到,價格不貴,外表很漂亮,但燈罩的圖案都是印刷品。”老謝說。
當傳統的手工藝術作品遭遇流水線的批量生產,短板會被無限放大,尷尬是避免不了的局面。
“識貨的人還是會來買手工制作的花燈,但這樣的人目前不多。”科技的日新月異和時代的跨越進步,帶來了物阜民豐,同時也暫時遮掩了傳統手工藝術的光芒。
“酒香不怕巷子深,識貨的人總歸有。”我對老謝的花燈很有信心。
“好馬擔心少伯樂,好物就怕無人識。花燈也要走出去。”老謝意味深長地回應。
這兩年,來走訪老謝的人不少。安徽衛視經濟生活頻道為老謝制作了一個“中秋節里寫思念”的專題新聞。從2008年起,老謝在每一年的中秋節都會在父親扎制花燈的老房子里,把生活的變化和對父母的思念寫在板壁上。用老謝的話說,“現在的生活,就像精美的花燈一樣,絢美多彩。”老謝對現在的日子還是知足的。
“現在生活好了,要把家裝扮得更好。”老謝拿起了剪子,修剪起院里的兩盆盆景來。一盆是紫薇,另一盆是繼木,都是老謝從山里挖來移植的,有小20年了,長勢茂盛,賞心悅目。紫薇和繼木都有吉祥、富貴和興旺的寓意,擺在這很合適。
告別時,老謝客氣地送我們到門口,熱情地揮手,眼神里蕩漾著期許和憧憬。我邊想邊走,出了村子,不覺又止住腳步。
遠處是山,青山如屏,攤開了一幅宏大的底卷。腳下是溪,溪水似帶,蹚出了一條遠方的去路。修竹蕭蕭,山風習習,陽光穿透了流云,天地一片清朗。
值班編輯:程紅妹